提要：2019年5月15日下午，中国人民大学财税研究所举办“国家财政与国有企业”圆桌论坛，论坛邀请各个领域的学者从多个角度进行热烈讨论，内容涉及如何看待国有企业宏观效率和微观效率的差别、国有企业形成的历史逻辑、国有企业的财政支持作用、国有企业与国家能力建设的关系等重要问题。本文为中山大学历史系教授刘志伟在论坛上的精彩发言。

刘志伟（中山大学历史系教授）：

非常感谢。很感谢人大财政金融学院给我这个学习的机会！我很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向从事财政研究的学者学习，了解和思考现实问题。对现在国家财政的问题，我几乎一无所知，今天学了很多东西，刚才各位老师谈的对我有非常大的启发。我是一个历史学者，我们历史学者面对现实问题，有两个想问题的思路，一是我们要就历史可以给现在什么启示，但是，今天下午我听各位老师讲现在面对的财政问题，我脑袋里面一直想着的其实不是现实的问题，这就是第二种思路，就是现实可以为历史研究提出什么问题，可以启发我们怎样去理解历史。刚才这两位刘老师讲的时候，我脑子里面总觉得他在讲我研究的明朝。所以今天的学习对我帮助很大。

各位老师在谈的国有企业跟财政的问题，跟我做的明朝经济史好像很相像，似乎都连到一个基本的问题，当然，你们用的是现代的概念——国有企业和财政。而明朝的时候，到十六世纪之前，其实没有现代意义上的狭义的财政。王朝国家需要有大量的国家运作的资源，是通过有很多不属于现代财政意义的渠道去获得的，其中很重要的一个来源，就是今天所谓的国有企业。在很多国民经济的重要部门，由国家垄断，通过国家力量去经营，获取经济收益，支撑庞大的财政需求。或者可以说，明朝的财政与国有企业是分不开的。大家看明朝的财政收支，如果用今天的财政概念，只是看它的税收和支出，只是一个很小的数额。一般讲到明朝的国库收入，早期的研究讲的是400万两白银，那肯定是很小的规模。但实际上，明朝庞大的军事供应，庞大的公共事务开支，庞大的官僚机构运作资源，都不只是来自这个可以纳入在收支数量管理的财政规模里，不在最狭义的财政收支体系中。我刚才一边听各位专家的发言，一边受到启发想到的是，国有企业可能是明朝国家很重要的一种财政资源。也许这是理解传统贡赋体制的国家财政的一个思路，这个问题牵涉很多理论的思考，这里不展开了。

当我们从国有企业问题去思考国家财政体制时,也许要引出如何定义这种类型的国家的财政体制的问题。刚开始杨老师讲的对我有一点冲击，他说所有的国有企业属于政府的经济活动，它当然是一个财政。这个说法我理解是从广义的财政意义上讲的，这启发我想到，我刚才说的明朝国家运作资源主要不是由狭义意义上财政体制来支撑的问题。在明朝早期，通过国家机制或由国家管控的经营所获得的国家运作财源，如果能折算成白银货币计量的话，其规模可能达到千万两的规模。在这个理解下，我们要思考的问题就是国家是什么，国家财政是什么？从明朝到清朝，最基本的财源，一个是维持国家机器运作的资源，一个就是公共事务所需的资源，这两种资源来源和国家管理方式，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们以往的研究大多着眼于维持国家行政开支和军事防卫的财源和开支的体系。这个变化的脉络比较清楚，基本上就是由纳粮当差到缴纳钱粮的转变。但如果我们把刚才几位一再谈到公共财政，还有权贵的私人收入，也纳入到财政体系里来看，问题就复杂了。公共财政问题，基本的趋势是由国家财政体制脱离开来，更多有社会中间团体来承担；而权贵私人收入，则似乎存在分肥国家财政资源的倾向。这一个在清代明显。清代的所谓国有企业是什么？最大的就是皇商皇当，它不是通过生产，而是通过流通和资金运作来获取利益。例如在广州的十三行行商，用现代的语言来说，就是一种国有企业。当时最大一家十三行商，被认为是世界首富。这种国有企业成为世界首富，首先是因为它是通过国家权力来经营的，不但拥有垄断的市场和利润，更因为其收益实质上是国家国家财富，这跟今天我们最强的企业很多是国有企业的情况有点类似。但是，如果说，这种形式的国有企业是国家财政的重要部分，那这种企业的收入与基于国家权力的私人收益之间的界线是模糊的。在这个意义上说，我们讨论国家财政的问题，在概念上可能要做一些切割，再作细致的分析。以国家经营的方式获得的财源，什么是财政收入，哪些可能成为国家行政资源，哪些会转变为私人财产，又有多少可能成为公共资源？这些都既要统合视为国家财政来把握，又要分割为不同的性质的收入讨论。这其中设计到的问题，即不是单纯的企业经营问题，也不是单纯是财政结构与财政机制的问题。我想今天我从前面各位的讨论中，学到的这个思路，可以成为我以为研究明清时期财政问题的一个重要的课题。

以传统的财政史观点来看，明清时期有一个国家财政建立的过程，户部具有相当于现代财政部的性质，我认为是十六世纪的一个转变。与国家财政形成同步的，是国有企业衰落的过程，要从财政体制的现代化和国有企业的经营机制变化的互动中，把握宏观财政制度的动态，这是我从今天的报告中学习到的研究财政史的一个思路。谢谢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