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15日下午，中国人民大学财税研究所举办“国家财政与国有企业”圆桌论坛，论坛邀请各个领域的学者从多个角度进行热烈讨论，内容涉及如何看待国有企业宏观效率和微观效率的差别、国有企业形成的历史逻辑、国有企业的财政支持作用、国有企业与国家能力建设的关系等重要问题。本文为中国人民大学财政金融学院副教授刘晓路在论坛上的精彩发言。

随着大家讨论的深入，各种观点的展现，我认为有个基础性的问题是需要注意的，就是要有一个共同的话语平台，也就是某些具体的概念有必要界定好。比如讲国家财政和国有企业，这里面都涉及到国家，我们到底说的是什么样的国家？我觉得很多老师在谈的时候默认国家就是全国人民的一个集合体，但从学术角度来说，未必是这样的。比如财政社会学角度会认为国家是一个组织，一个少数人构成的组织。这个组织是统治者，其余的人是被统治者，或者说的委婉一些，他们构成了决策者和不能参与决策的那些人。当我们说国家财政和国有企业的时候，国有企业和国家财政到底在为谁服务？这是一个问题。如果把国家看作一个组织的话，对于国家财政和国有企业的很多思考大概都有一些新的想法。

我今天想跟大家讲讲历史，但是不是讲中国的历史，而是欧洲的历史。欧洲国有企业最早的时候出现在中世纪的威尼斯共和国，那个时候的意大利是文艺复兴和欧洲现代化的起源，其中威尼斯共和国是其中最早崛起的国家之一。威尼斯有很典型的国有企业，整个国家经济都是围绕国有企业完成的。马克思主义说，当一个新事物出现的时候，能够最好地展现其中内含的基础矛盾。所以在威尼斯共和国的运作中，国有企业的功能有一个比较好的体现。

威尼斯国有企业具有的第一个职能就是经济职能。威尼斯是一个具有非常明确的经济战略的国家，它对教皇说，我是基督徒，但是我天生就是一个贸易民族，因此即便我是一个基督徒，我还是要和穆斯林做交易。后来教皇威胁惩罚整个城市，但那也不行，因为威尼斯的经济战略是非常明确的，就是要做远洋贸易，这是立国之本。远洋贸易的核心，一个是造船业，一个是航运业，它们全都是国有的。造船的兵工厂被认为是欧洲最早的工业化企业，整个兵工厂就是造船厂，完全国有。航运业也是如此，船是国家造出来的，所有权归国家，同时船上的船长、大副、海员全是国家公务员，国家支付薪水，什么时候启航、什么时候到达、什么时候停留、停留多长时间、什么时候返回都由国家元老院制出详细的运作表，所有的步骤都规划好了。整个威尼斯从一个小小的人口不到十万的小岛最后发展成欧洲的3/8的罗马帝国。这实际上就是以造船业、航运业为国有的一个体系。它对于整个经济发展，支持力是很强大的，没有这个根本谈不上威尼斯的崛起。

第二个就是战争职能，在威尼斯的崛起过程中，整个航运业面对的一个主要问题就是持续不断的海盗的骚扰，所以那个时候造船的企业叫兵工厂，从造船厂的名字就可以看出来，它造的船，平时是商船，但是一旦需要打仗的时候，增加一些舰炮，增加一些弓箭手马上就变成了军舰。国有企业战争职能非常强，没有战争职能的话，经济职能根本实现不了。

第三个职能是统治职能。当初我看到相关资料的时候觉得很有意思。威尼斯整个统治阶层分为两个阶层，一个是贵族，一个是公务员。分别有两个名册，一个黄金名册，一个白银名册，所有属于统治阶级的家族，不管是一类贵族还是二类贵族都列到黄金名册和白银名册当中。这个名册有什么特权？船造出来了，允许出发航行了，但是船舱里面到底放什么货物？只有贵族有权通过拍卖的方式买下舱位，放下货物。这就是在统治阶级内部分配利益，使得威尼斯在欧洲最著名的特点就是政治非常稳定。在整个历史存续时间中，从12世纪崛起，历经几百年的时间后被拿破仑灭掉，其间基本上没有大的内乱，这就是统治职能的体现。通过国有企业，只有统治阶级的一等贵族、二等贵族才能通过商业活动获取直接商业利润，使得大家的利益均分，彼此没有斗争的需要。其他阶层只是附属，围绕着航运业运作，获取利益。从最初欧洲的国有企业就能够看到国有企业的基本特征，就是为了统治阶级服务的，因此它具有的职能是实现国家的经济战略，支持国家进行对外战争（包括防卫其他国家的挑战），维护统治集团内部的相对的和谐稳定。这三个职能，可以看作是威尼斯时期国有企业的基本定位。

在中国计划经济时代，国有企业实际上就体现着这三个职能。从经济职能看，计划经济时代我们国家实行赶超战略、重工业优先发展战略，都是依靠国有企业进行的。第二个是战争职能，我们国家在改革开放之前都是提心吊胆的，不是担心美国打我们就是担心苏联打我们，周边的这些战争，使得我们始终活在战争的阴影当中。国有企业的支撑帮助我们顶住战争压力。最典型的就是三线建设，为了应对战争，我们对国有企业进行了一系列的调整。最后是统治职能。在计划经济时代，工农之间是有明显的区别的，一个是统治阶级，一个是盟友，有这么一个分类。这不单单是写在文件里面的一句话，它直接导致了企业的职工比农民享受到更多的福利，这个和威尼斯的做法是一致的。在当前这个情况下，我们要用“国有资本”这个提法替代“国有企业”，这个说法让我感到很困惑。国有企业是特定的一群人、为了实现特定的目标，按照特定的制度组织起来的，它是很具体的东西。但是资本很抽象，它的本质就是挣钱，如果只是为了挣钱，刚才所说的经济职能、战争职能、统治职能一个都实现不了。所以我觉得从中国目前来看，国有企业要不要发展取决于这三个职能对现在来说是不是很重要。

首先，我们现在是不是面临着有一个重大的经济战略需要去实现？我们以前的社会主义主要矛盾，强调要靠发展经济解决。现在的基本矛盾则强调要消除社会不公，这个问题怎么解决？私有化能解决这个问题？我觉得只会恶化这个问题。所以这对国有企业的功能上的需要是明显存在的，而且有强化的可能。我们国家政府作为一个组织，可能引发问题的东西在什么地方？第一个是腐败，第二个就是在政府内部，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离心离德，这两个问题实际上都跟国有企业有关。如果国有企业治理不好的话，它可以成为腐败者的提款机，国有企业也可以成为地方政府行为的主要推动力，不管是中央的国有企业还是地方政府的金融机构，都有这个功能在里边。这些问题如果不解决的话，我觉得统治方面也是存在问题的，作为一个组织的国家，它的存在、它的延续、它的发展是要受到很多限制的。

根据以上分析，我觉得国有企业恐怕还要存在一段时间。国有企业经营得好或者不好是一个问题，国有企业要不要存在、要不要壮大是另外一个问题。好不好是由管理方式决定的，但是要不要发展壮大是由发挥的职能决定的，这两个问题要分开看，不能混为一谈。

责任编辑：程小萌